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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.8旧伤与礼物

    

Chapter.8旧伤与礼物



    便利店的灯光永远是那样,苍白,恒定,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照亮每一寸空间,将黑夜彻底隔绝在外。

    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雾,是室内外温差的产物,也将外面车流灯光的流动轨迹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晕。

    夏宥站在收银台后,手指无意识地擦拭着已经光可鉴人的台面,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自动门的方向。

    距离那晚惊心动魄的“消失”事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。警方的调查似乎没有太大进展,店长加强了夜班的安保措施——其实也就是多安排了一个保安在附近巡逻,以及反复叮嘱她遇到任何情况立刻按警报。

    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某种表面上的正轨。

    那三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,仿佛连同那个叫李强的平头男一起,被城市的阴影彻底吞噬。新闻里关于“失踪频发”的报道似乎也沉寂了下去,取而代之的是其他更抓眼球的本地新闻。

    但有些东西,一旦被搅动,就再也无法恢复原状。

    比如夏宥的睡眠。她开始频繁地做噩梦,有时是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,有时是监控画面里那团扭曲滑动的阴影,有时则是X那双深不见底、映不出任何光亮的眼睛。醒来时总是冷汗涔涔,心脏狂跳,需要很久才能确认自己仍身处安全的房间。

    比如她对周围环境的感知。走在路上,她会不自觉地留意阴影稠密的角落,留意那些穿着深色衣服、步伐安静的独行者。风声、远处隐约的声响、甚至夜晚便利店空调的低鸣,都会让她瞬间警觉。

    还有X。他没有再“恰巧”出现在她附近。快餐店、超市、河边长椅……那些他曾经作为“观察者”驻留的地方,都不再有他的身影。仿佛那晚河边简短的、荒诞的对话之后,他便暂时收起了他沉默的注视。

    这让夏宥在松了口气的同时,心底某个角落,又泛起一丝极淡的、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空落。就像习惯了某种背景噪音,一旦消失,反而凸显出环境的绝对寂静,令人不安。

    她甩甩头,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驱散。低头看了看时间,晚上七点多,正是下班族回家、顺路采买的高峰期刚过,店里暂时清闲下来。她走到热饮机旁,给自己接了杯热水,捧在手心,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自动门“叮咚”一声开了。

    一个穿着米色风衣、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小男孩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。女人面容温和,眉眼间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书卷气,只是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,神色略显疲惫。小男孩则很活泼,一进门就挣开mama的手,欢快地跑到糖果架前,踮着脚去够上面五颜六色的棒棒糖。

    “乐乐,别乱跑,小心点!”女人连忙跟过去,语气带着责备,但更多的是无奈和宠溺。

    夏宥起初并未在意,只是习惯性地抬起头,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。然而,当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正低头哄劝孩子的女人侧脸上时,那微笑瞬间凝固了。

    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向后拉扯。

    这张脸……太熟悉了。即使过去了两年,即使褪去了讲台上的严肃,添上了生活的风霜和母性的柔和,夏宥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。

    是周老师。她高二时的班主任,周文娟。

    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。不是具体的画面,而是一种混杂的气味和感觉——粉笔灰的味道,教室里午后的阳光,试卷翻动的哗啦声,还有……那些刻意压低的嗤笑,课桌抽屉里被倒进的垃圾,体育课后不翼而飞的校服,厕所隔间外泼进来的冷水,以及无数次经过走廊时,那些投射过来的、粘腻如蛇信的视线。

    而周老师,大多数时候,是站在讲台上,用她那温和但略显疲惫的声音讲解着习题。

    偶尔,当那些霸凌的迹象过于明显时——比如夏宥被故意绊倒,课本被撕毁——她也会把涉及的学生叫到办公室,耐心地、甚至有些软弱地劝说:“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。”“不要开过分的玩笑。”“夏宥是个好学生,大家要互相帮助。”

    然后呢?没有然后。那些劝诫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,连涟漪都未能激起多少。施加霸凌的女生,家里似乎有些背景,父母是本地颇有能量的商人。

    周老师只是一个普通的、面临职称评定和家庭压力的中年教师。

    她能做的,或许也只有这些不痛不痒的口头劝诫。

    夏宥记得有一次,周老师私下找她谈话,眼神里带着愧疚和无力,嘴唇嗫嚅着,最终也只是说:“夏宥,再忍一忍,把心思放在学习上。考上大学,离开这里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
    忍一忍。一切都会好的。

    夏宥当时只是低着头,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,嗯了一声。没有争辩,没有哭诉。她知道,没有人能真正帮她。连老师也不能。

    后来,事情愈演愈烈。在一个毫无征兆的下午,她的课桌被人用红色马克笔写满了污言秽语,书包被扔进了学校后墙外的臭水沟。

    她默默收拾完一切,没有告诉任何人,直接去了教务处,递交了退学申请。

    父母接到电话,只是短暂地争执了一下由谁回来处理,最后是母亲匆匆赶来,在老师惋惜和霸凌者窃笑的复杂目光中,签了字,带她离开了学校。

    整个过程,周老师都在场,脸色苍白,嘴唇颤抖,几次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别开了视线。

    那是夏宥最后一次见到周老师。直到现在。

    “mama!我要这个!还有这个!”小男孩乐乐举着两根棒棒糖,兴奋地嚷嚷着,打断了夏宥汹涌的回忆。

    周文娟无奈地叹了口气,拿起棒棒糖,牵着小男孩走向收银台。当她抬起头,准备对收银员说话时,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夏宥的脸。

    时间,在那一刻真正静止了。

    周文娟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,从温和耐心,变成了极度的惊愕、尴尬,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和……愧疚。她张着嘴,眼睛睁得很大,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。

    “夏……夏宥?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不确定的颤抖。

    夏宥感觉到自己的指尖一片冰凉,捧着的纸杯微微晃了一下,热水溅出几滴,烫在手背上,她却毫无知觉。她用力抿了抿唇,试图让那个僵硬的微笑重新变得自然一些,但失败了。她只能微微点了点头,喉咙发紧,声音干涩:“周老师。”

    简单的三个字,确认了彼此的身份,也瞬间将那些尘封的、并不愉快的过往拽到了明亮的灯光下。

    气氛尴尬得令人窒息。乐乐不明所以,还在摆弄着手里的棒棒糖,好奇地看看mama,又看看这个脸色苍白的jiejie。

    周文娟的脸颊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,眼神躲闪了一下,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,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。“真……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。”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夏宥身上的深蓝色围裙,扫过她身后整齐的货架和明亮的便利店环境,眼中的复杂情绪更加浓重。“你……你在这里工作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夏宥又点了一下头,没有多余的话。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。问候老师近况?询问学校如何?那些都太过虚伪,也太过刺痛。

    周文娟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份尴尬。她下意识地将乐乐往身边拉了拉,仿佛这个小小的动作能给她一些支撑。沉默了几秒,她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,抬起头,看向夏宥的眼睛。那双曾经在讲台上总是带着鼓励和关切(即使那关切如此无力)的眼睛,此刻盛满了愧疚和不安。

    “夏宥,”她的声音更轻了,几乎像是在耳语,“我……我一直想找个机会,跟你说声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夏宥的心猛地一缩。她垂下眼帘,盯着收银台光滑的台面,上面映出头顶灯管模糊的倒影。

    “当年……老师没能保护好你。”周文娟的声音带着哽咽,但努力维持着平稳,“我知道,说这些现在可能没什么用。但我心里……一直很不好受。看到你现在……”她顿了顿,没有把“在便利店打工”这几个字说出口,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,“我心里更难受了。你本来……应该坐在明亮的教室里,准备高考的。你成绩那么好……”

    夏宥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。疼痛让她保持着表面的平静。她抬起头,看着周文娟泛红的眼眶,轻轻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周老师,都过去了。”她说,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,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淡漠,“我现在挺好的。”

    这句“挺好的”,像一层薄冰,覆盖了底下所有的暗流和伤痕。周文娟听懂了。她眼中的愧疚更浓,但也知道,有些伤口,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抚平的,尤其当这道歉迟来了这么久,而伤害早已烙印在生命里。

    她吸了吸鼻子,勉强笑了笑,那笑容里满是苦涩。“是……是啊,过去了就好。你能好好的,比什么都强。”她似乎还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是摸了摸乐乐的头,“快,把糖给jiejie,让jiejie算钱。”

    夏宥接过棒棒糖,扫码,报出价格,收钱,找零。动作机械,却异常流畅。将棒棒糖装进小塑料袋递过去时,她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。

    周文娟接过袋子,牵起乐乐。她看着夏宥,嘴唇动了动,似乎在进行最后的告别。然后,她轻轻地、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。那叹息里,有遗憾,有愧疚,或许还有一丝对自己当年无力的愤懑。

    “夏宥,”她最后说,声音很轻,却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,缓慢地割开了夏宥刚刚努力维持的平静,“如果……如果你没有退学,按你当时的成绩和那股拼劲,现在……应该坐在某个重点大学的图书馆里,或者实验室里吧。真是……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,她似乎也意识到这话有多么残忍,立刻露出懊悔的神色,匆忙地补充了一句:“对不起,老师不该说这些。你……你好好照顾自己。”然后,她几乎是逃也似的,拉着懵懂的乐乐,快步走向自动门。

    “叮咚——”

    门开了,又关上。将周文娟那充满愧疚和遗憾的背影,以及那句“可惜了”,关在了门外。

    便利店里重新恢复了寂静。只有空调单调的嗡鸣。

    夏宥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周文娟最后那句话,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,在她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。“可惜了”。简简单单三个字,却将她这两年用夜班、用独处、用麻木一点点筑起的心理防线,轻易地凿开了一个缺口。

    是啊,可惜了。曾经那个埋首题海、对未来怀有模糊却坚定期望的自己,那个即使身处泥泞也咬着牙想靠知识爬出去的自己,现在却站在这里,日复一日地对着扫码枪和货架,计算着微薄的薪水和永远付不完的账单。

    她不是没有梦想过。只是那些梦想,在现实的冰冷和恶意的践踏下,早就碎成了齑粉,被她连同过去的自己一起,深深埋藏。她以为已经忘记了,习惯了,接受了。

    可周老师一句无心的“可惜”,却像一把铲子,将她试图遗忘的一切,血淋淋地重新翻掘了出来。

    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、闷闷的疼痛。鼻根酸涩得厉害。她用力眨了眨眼,想将那股汹涌而上的湿意逼回去,但失败了。一滴guntang的液体,毫无预兆地滑出眼眶,顺着脸颊的弧度,快速坠落,砸在收银台冰凉的台面上,洇开一个深色的小圆点。

    紧接着,是第二滴,第三滴。

    她慌忙低下头,抬手想抹去那些不争气的痕迹。手指触碰到脸颊,一片冰凉的湿意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一片阴影,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她面前的台面。

    夏宥的动作猛地僵住。她甚至没有听到自动门开启的“叮咚”声。

    她保持着低头的姿势,睫毛上还挂着未滴落的泪珠,视线里,是一双熟悉的、黑色的鞋子边缘,和一小截深色的裤脚。没有水渍,干燥整洁。

    一股极淡的、冷冽的、不属于任何已知香水或洗涤剂的气息,悄然弥漫开来。

    她极其缓慢地、一点一点地抬起头。

    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黑色的、略显宽松的棉质长裤,然后是同样黑色的、没有任何图案的简单T恤。再往上,是线条清晰的下颌,颜色极淡、紧抿着的嘴唇,挺直的鼻梁……

    最后,是那双眼睛。

    X   就站在收银台前,距离很近。他微微低着头,帽檐下的阴影比平时浅淡一些,便利店的灯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他的脸。依旧是那种缺乏血色的苍白,眼睫浓密,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。而那双漆黑的眼睛,此刻正一眨不眨地、专注地凝视着夏宥的脸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,精准地落在她湿润的眼角,和脸颊上未干的泪痕上。

    眼神里,没有评估,没有模仿时的笨拙探究,也没有河边对话时那种极淡的困惑。而是一种纯粹的、近乎原始的……观察。像是在研究一种从未见过的自然现象——比如,人类的眼泪。

    夏宥的心脏在瞬间停跳,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,几乎要撞碎胸骨。极致的惊骇让她忘记了哭泣,忘记了悲伤,只剩下本能的、冰冷的恐惧。他什么时候进来的?看到了多少?听到了多少?

    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,后背抵住了后面的货架,发出轻微的碰撞声。她想移开视线,想擦干眼泪,想扯出一个笑容说“欢迎光临”,但身体和面部肌rou都像被冻住了一样,完全不听使唤。只能那样僵硬地、带着未干的泪痕,与他对视。

    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。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。

    然后,X   的眉头,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。非常细微的动作,几乎难以察觉。但那确实是一个微表情,不再是模仿,更像是一种……内在反应的自然流露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从她的眼泪,移到了她微微颤抖的嘴唇,又移回她的眼睛。

    然后,他开口了。声音依旧是那种带着久未使用般沙哑、但努力咬字清晰的奇特质感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他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检索词汇,或者说,在确认自己看到的景象该如何定义,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很简单的一个问句。甚至可以说,是人类社交中最常见不过的、表达关心的开场白。

    但从他嘴里说出来,配合着他那双深不见底、映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,却让夏宥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诡异。这关心是真实的吗?还是又一次的模仿学习?他是否理解“眼泪”和“悲伤”之间的联系?

    她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发紧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她能说什么?说因为过去的老师一句话勾起了伤心往事?这对他而言,恐怕是天方夜谭。

    X   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。他问出那句话后,目光便从她脸上移开,开始打量周围。他的视线扫过空荡荡的店内,扫过刚才周文娟和乐乐站立的位置,又扫过收银台上那滴小小的、未完全干涸的泪渍。

    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但夏宥却莫名觉得,他似乎在脑海里快速拼接着什么。刚才门口离去的女人和孩子,夏宥此刻异常的状态,还有空气中残留的、属于陌生人的淡淡气息和那句飘散在空气里的“可惜了”……

    然后,他的目光重新定格在夏宥脸上。这一次,他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类似“确认”的东西。

    他没有再追问“怎么了”。而是忽然转过身,迈开步子,走向了货架区。

    夏宥愣在原地,看着他瘦削挺拔的背影,完全不明白他要做什么。恐惧感稍微消退了一些,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困惑和茫然。

    X   在货架间穿梭,步伐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“自然”一些,虽然依旧带着那种精确感。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拿起每样东西研究,而是目标明确。他走到零食区,拿起几包不同口味、包装鲜艳的薯片;走到饮料柜,拿了几罐不同品牌、看起来就甜度很高的果汁和碳酸饮料;又走到巧克力架,拿了几条榛果巧克力和牛奶巧克力;最后甚至还从冰柜里拿了一盒看起来很好看的草莓冰淇淋。

    他抱着这一大堆色彩缤纷、与他一身沉郁黑色格格不入的零食饮料,走回收银台,将它们一股脑地放在台面上,发出轻微的碰撞声。

    夏宥看着他这一系列举动,完全懵了。他……要买这么多?都是甜的?

    X   没有看那些商品,而是再次看向夏宥。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,然后,他伸出手,用那苍白修长、骨节分明的手指,将那一堆零食和饮料,朝着夏宥的方向,轻轻地推了推。

    推过来大约一半。

    然后,他停下了动作,抬起眼,看着夏宥。

    他的眼神依旧漆黑深邃,但夏宥却奇异地从中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、类似“完成某个步骤”后的停顿,以及……一点点几不可查的期待?像是在等待她的反应,验证他刚才这个举动的“正确性”。

    夏宥的大脑艰难地运转着。他这是……要把这些东西给她?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干涩而微弱,“这些……是你要买的吗?”

    X   点了点头,动作很轻,但很明确。

    “那这些……”夏宥指了指被推到她面前的这一半。

    X   看着她,嘴唇动了动,似乎在组织语言。然后,他用那种平板的、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说:

    “你的。”

    简单的两个字,却让夏宥的心脏又是一震。

    “不……不用。”她几乎是本能地拒绝,下意识地想把那些东西推回去,“我不能要顾客的东西,这是规定。”

    她的手刚碰到一包薯片的包装袋,X   的手也同时伸了过来,不是阻止她推回,而是轻轻按在了那堆零食上,阻止了她的动作。

    他的手指冰凉,触碰的瞬间,夏宥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。

    X   似乎没有察觉她的退缩,或者说并不在意。他只是按着那堆东西,然后,再次看向她,重复了一遍,语气比刚才稍微……“坚定”了那么一丝丝?

    “你的了。”

    这不是商量,也不是馈赠。更像是一个陈述,一个决定。

    夏宥愣住了。她看着他那双没有任何情绪、却又执拗地坚持着的眼睛,又看了看面前那堆五颜六色、散发着廉价甜香气味的零食饮料。这些东西,和他这个人,和他之前所有的行为,都构成了一种极其荒诞、极其不协调的画面。

    他是在……安慰她?用他理解的、可能从某些电视广告或街头观察中学到的“让人开心”的方式——送零食?

    这个猜想比刚才的恐惧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怪异和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。

    X   似乎觉得自己的“任务”完成了。他不再看夏宥,也不再看那堆被分割开的零食。他转身,从剩下的那一半商品里,随手拿起一罐可乐,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同样崭新、同样最大面额的纸币,放在台面上。他拿起那罐可乐,转身就走,走向自动门。

    “等等!”夏宥下意识地叫住他,“这些……钱太多了,要找零……”

    X   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,没有回头,只是用那只拿着可乐的手,朝后轻轻摆了摆。那是一个极其随意、甚至带着点生硬模仿痕迹的“不用了”的手势。

    然后,“叮咚”一声,他推门走了出去,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更深的夜色中。留下夏宥一个人,对着收银台上那张冰冷的纸币,一堆被推到她面前的、莫名其妙的零食饮料,以及他刚刚消失的门口,发呆。

    自动门缓缓合拢,将内外重新隔绝。

    便利店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,和这过于明亮、过于安静的空间。

    夏宥缓缓地低下头,看着眼前那堆色彩鲜艳的零食。薯片的包装袋在灯光下反着光,果汁罐上的水滴慢慢滑落,草莓冰淇淋的盒子表面开始凝结细小的水珠。

    她伸出手,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盒冰淇淋。冰凉刺骨。

    然后,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,那里还有刚才热水溅到留下的一点点红痕。

    周老师那句“可惜了”,仿佛还在耳边回荡,带来绵长而钝痛的后劲。

    而X   那生硬的“你的了”,和他最后那个模仿来的摆手动作,却像一道怪异的闪电,劈开了这片沉郁的悲伤,留下一种更加混乱、更加难以定义的空白。

    她该感到害怕吗?是的,依然有恐惧,对未知和非人的本能恐惧。

    但除了恐惧,似乎还有什么别的……极其微弱、极其陌生、像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暗涌一样的东西。

    他听到了周老师的话吗?他理解“学校”、“退学”、“可惜”这些词的意义吗?他看到她流泪,所以……模仿着“人类安慰人的方式”,送了她一堆甜食?

    这个行为本身,是如此笨拙,如此诡异,如此不符合常理。

    可不知道为什么,夏宥看着这堆廉价的、甚至可能根本不符合她口味的零食,看着那张他留下的、仿佛永远也用不完的大额纸币,再想起他刚才那双认真(或者说,专注)地确认东西是“她的了”的黑眼睛时……

    一滴眼泪,毫无预兆地,再次从她眼角滑落。

    这一次,不是因为悲伤,不是因为过去的遗憾。

    而是因为一种更加复杂的、连她自己都无法命名的情绪。混杂着恐惧,困惑,荒谬,以及……一丝极其微弱、微弱到几乎不存在,却又真实地刺了她一下的……

    被某种非人之物,以它扭曲而笨拙的方式,“看见”了,并且试图“回应”了的,奇异感觉。

    她拿起那罐他唯一带走的可乐。罐身冰凉,上面凝结的水珠打湿了她的指尖。

    他连可乐,都只拿走了原味的,最普通的那种。

    夏宥将可乐放回原处,拿起那张冰冷的纸币,和之前那两张一样,放进了那个小铁盒里。

    然后,她看着那堆属于自己的零食,沉默了很久。

    最终,她撕开了一包薯片。辛辣的调味粉气味冲入鼻腔。她拿起一片,放进嘴里。咔嚓。脆响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。味道很咸,很人工,并不好吃。

    但她一片接一片,慢慢地吃着。

    窗外的夜色,浓稠如墨。便利店的白光,固执地亮着,像茫茫黑海中一座孤零零的、脆弱的灯塔。

    而在这片光的中心,一个女孩默默地吃着薯片,脸上泪痕已干,眼神却比窗外最深沉的夜色,还要迷茫。